李恒已在府邸門口站了整整三個時辰。

這位沈默寡言的七王爺很少在人群中停留，像現下嘈雜的環境裏站這樣久更是少見。

遠處圍觀人群的議論聲已經很大，但李恒全然不顧這些，只是緊緊盯著那一隊隊往牢獄押解的囚犯。

說是囚犯，實際只是與鄰國交戰完勝後活捉的俘虜，現下大體審問一翻，最慘不過是分配去做一些苦役。

這些犯人全部穿著統一的麻布衣服，經過長途跋涉臉色都不太好看，在旁人眼裏全是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，並無甚區別。

但李恒偏要死死盯住這些人，好像生怕漏掉一個。

身旁的侍衛沈青林倚在石柱上不時瞥幾眼隊伍，他心裏知道李恒為何這麽執著的站在這裏，卻又不願問出口。

本就是希望渺茫的事，還是不要點破了……

這時李恒垂在身側的雙手卻突然攥了起來。沈青林身形一直，手已經放在劍上，環顧四周並未察覺到危險，於是順著李恒的目光看去——

那是個細長的身影，寬大的囚服套在身上顯得晃蕩，雙手銬著鎖鏈，雖然臉上有灰塵但看得出皮膚白皙光滑，額前垂下幾縷亂發隨風輕掃著唇角，眉眼低垂看不出表情……

真的是那個人嗎？

好像瘦了太多，虛弱的只剩下一口氣似的。

就在沈青林猜測的時候，李恒已經開口了。

嗓子啞了一般，聽不出情緒，只對著那個方向喚了句：

“……枝意。”

那人身子一晃，目光焦急尋找著聲音來源，一下便定在了李恒身上。

那是怎樣的眼神啊，帶著些微慌張與驚訝，但整個人都有了神采。

衛枝意擡頭望著站在石階上的李恒，雖然不敢相信，眼角卻濕了起來。

她不能說出話，只顧著推開攔住她的士兵，艱難的往李恒那跌撞著走去。

而李恒卻什麽表情都沒有，甚至可以說表情更漠然了。

衛枝意終於要走到他身邊時卻被近旁的士兵拖著鎖鏈往回拉，她情急之下只好雙手抓住李恒的衣袖。

眾人吸了口冷氣，敢當眾拉扯七王爺，下場不敢想象。

李恒卻沒有動，士兵就選擇先松開手，衛枝意便艱難的想再靠近一些，無奈雙手銬住，所能做的也只是更緊的抓住李恒的衣服。

李恒低頭看著她，五年沒見的這個人。

衛枝意擡頭回看他，眼淚卻止不住的掉下來……

李恒卻是冷笑了下，一甩衣袖衛枝意便撲在地上。

他低頭看向衛枝意還帶著淚痕的驚訝的臉，雖然不再相信她，但還是想聽她會怎樣解釋五年前的事。

卻不知道說話對衛枝意來說已是很困難的事。

所以最後，他只是看到衛枝意沈默的垂下頭去。

李恒只覺出一股莫名怒火，旁邊的士兵見狀就要來拉走衛枝意。

李恒卻開口道：“這人我扣下了。”

士兵連聲同意。雖然不好交差，但七王爺卻是得罪不起的。

衛枝意覺得李恒這是在救她，心頭又一熱，擡頭卻發現李恒一眼都沒有多看她，只是轉身進了王府。

而她也馬上被幾個侍衛押往一間熟悉的廂房。

鎖鏈都沒有解開，就被推了進去。定了定腳，她才發現這間房五年過去竟沒有一絲變化，仔細看看，甚至書案上的筆架這種小物件都是原封不動。

心裏說不上什麽滋味，還未來得及細想，身後的門就被猛地推開。

她嚇了一跳馬上回頭，發現正是李恒。

李恒只是定定的看著她，衛枝意變得有些無措起來，想找個機會解釋自己已經說不出話。

李恒卻先開了口：

“這五年，你過得倒是很快活吧。”

什麽？他是什麽意思，這五年她的境遇難道李恒一點都不知道嗎。

“……你有想過那時我是怎麽熬過來的嗎。”

他到底在說什麽，衛枝意聽不懂其中的意思，想到自己一直以來的遭遇眼眶先紅了起來。

“怎麽？跟我連一句話都不想多說了嗎。”

衛枝意來不及做出反應，李恒已經冷笑一聲將她推向墻角。

她的力氣自然抵不過李恒，現在雙手被銬住更是沒有反抗餘地，李恒單手就能輕松鉗制住她。

李恒的臉突然靠近，她心裏一緊，慌張擡頭卻對上李恒的眼神，是一閃而過的溫柔與不忍，但轉瞬就被冷漠代替。

並沒由得她繼續想下去，李恒已經冷哼一聲將她按在墻邊，可能是沒註意力道不小心磕碰到哪裏，衛枝意沒忍住張嘴模糊的低聲呼痛。

這奇怪的聲音引起李恒的註意讓他停了手。

看著衛枝意無力的抱起胳膊瑟縮在墻角，低垂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，手腕也被鎖鏈蹭破皮膚，李恒突然想輕輕抱一下她。

但隨即又被過往的事情填滿腦海，便只是僵硬的收回懸在半空的手，吩咐侍從看管好她便出了門。

李恒走後不多時衛枝意便昏睡了過去，實在是太過疲憊，怎麽到床上的都記不起。醒來已是第二天正午，她只覺得自己睡了長長的一覺。

環顧周圍環境明顯楞了下，反應一會兒才意識到：所以昨天……並不是夢啊。

她苦笑了下，想起身下地看能不能出去，結果外面的侍從馬上應聲送來了一些清淡的飯菜。

並沒有什麽胃口，簡單吃了點仍然覺得渾身疼痛。

幸好還有人記得領她去沖澡，泡在熱熱的木桶裏才感覺身子放松許多，她長長舒了口氣差點又睡過去。

門外突然傳來輕微的響動使她驚醒，她便速速起身換了衣服出去。

門口的侍從看她出來略微怔住，一身白衣的衛枝意真是畫中走出來的人。

像上好的玉石一般，清冷幹凈，低垂的眉眼又蘊著柔軟與溫和。

真是讓人……忍不住多看幾眼。

“枝意！真的是你！”還是沈青林的出現打破了這奇怪的沈寂。

衛枝意因為看到認識的人感到一點欣慰，但說不出話來只好焦急的看著沈青林。

沈青林看衛枝意那副樣子還以為她不舒服，便著急說要給他請大夫。

但衛枝意又拉住他不讓走。

還好這府邸變化並不大，衛枝意憑著記憶找到書房，然後將大致情況寫給沈青林看。 沈青林邊看邊皺眉，原來衛枝意已經差不多五年沒有說過一句話，經年累月的沈默讓她喪失了大部分語言能力，現在想開口卻發現難以說出完整的詞語。

“那麽……李恒知道嗎？”

衛枝意楞了會兒低下頭，然後又搖搖頭。

肯定不知道吧……否則為什麽會那樣對自己。

沈青林看她的表情就猜出大概，李恒現在是什麽性格，他很了解。不知道怎麽安慰衛枝意，只覺得他們之間肯定有很多誤會，就先離開準備去找李恒談一下。

之後衛枝意就一個人在王府裏閑逛，一切都沒有太大變化。但感覺卻又全然不同。

至少她現在被勒令不得踏出王府大門半步。

李恒到底在想什麽呢，她猜不透。

此時已接近傍晚，天色昏黃，衛枝意竟又產生很久沒看到李恒的錯覺。

明明只是一天沒見……

明明……明明五年都這麽過來了。

其實李恒白天夜裏不知偷偷看了衛枝意多少遍。

直到看見她趴在木桶裏快要睡著的樣子，李恒才突然離開覺得不能再看了。

那樣安靜不設防的睡顏，甚至讓李恒覺得什麽都可以原諒她。

隨即搖了搖頭決定去郊區山林打獵。離她遠一點的話，心裏反而清凈些。

說是出去打獵，卻在路過一家小酒館時一個人去包間坐了好幾個時辰。

所以沈青林找了他一下午都不見人影。

而衛枝意是在睡著後又被進入房間的腳步聲吵醒的，借著月光看清來人是李恒，隨後又聞到濃重的酒氣。

李恒可能是真的醉了，眼眶微微發紅，顧自捧住衛枝意的臉吻了下去。

衛枝意先是一怔，想推卻推不開，隨後唇舌被輕輕抵開，她渾身軟下來放棄了抵抗。見她不掙紮了，李恒才停下動作捧住她的臉，用手指摩挲著她的下唇，認真盯著她看，隨即更深入的吻下去，在她覺得快要窒息時李恒才放開了她。

衛枝意猜想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，忍不住繃緊了身體。

而李恒卻什麽都沒做，只是躺下慢慢抱緊了她。

兩人都一動不動，就在衛枝意快要睡著時，才聽到耳邊傳來一聲低語——

“不要再走了。”

雖然是酒醉後的亂語，但過了那麽長時間，發生了那麽多事，最後他心裏希望的也不過是，她不要再走了。

李恒很久沒有這樣安穩的睡一整夜，醒來時天已大亮。

旁邊還在熟睡的人因為聽到聲響嘴唇扁起來，睫毛抖動了下還是不願睜眼的樣子非常可愛，李恒忍不住盯著她看。

這麽盯了會兒終於發現不對勁，她的臉……是不是有點太紅了。

手覆上額頭，竟然滾燙。

他幾乎是一下子站起身走出門。

碰巧推開門就看見沈青林，沈青林聽聞他是去叫大夫，便順口問了句：

“你知道她不能說話的事了？”

李恒腳步停滯，回身問：“什麽不能說話？”

沈青林也是驚訝原來他並不知道，便簡要解釋了這事。

李恒只覺得心裏一緊，並未回答只是去吩咐侍從快些把大夫叫來。

大夫來簡單看了眼，說是受了風寒，並無大礙，服藥後多休息便可。

李恒卻不由分說的搖醒衛枝意。

“她似乎是不能說話了，後天形成的可以醫好嗎？”

衛枝意睜開惺忪的睡眼，只看到李恒在對一個陌生人說話。

然後聽著這陌生人問她的一些問題，猜想這人是大夫吧。

稍稍梳理了思路，但也只能對大多數問題進行點頭或者搖頭的回答。

直到大夫詢問她：“你確定一個字都說不出嗎？”

她猶豫了下。

“哪怕只一個詞語，一些特別熟悉的，以前常想常用的詞語，也說不出嗎？”

她擡起頭，發現李恒也在用探尋的目光看著她。

然後她低下頭，小心又艱難的發出兩個不太清晰的音節——

“……李……恒。”

李恒楞了下。

大夫沒有聽清所以說“可以大聲點重覆一下嗎？”

“……李恒。”

就是這個瞬間，李恒以為仍是與五年前的她在一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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